子夜时分,她像梦一样出现了。长长的黑发垂下来,遮住了她半张脸。她迅疾地走着,仿佛被人追赶,显得那么仓皇。
鬼节是几月几号农历七月十五,是当地的鬼节。
(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的小说《鄱湖水鬼之1998》)
鬼节传说
传说这天晚上,那些溺死的水鬼,会从鄱阳湖的水底爬上岸,就好像人们赶集一样,顺着湖堤,穿过大街小巷,举行浩浩荡荡的狂欢。
一顶斗笠,一片蓑衣,从鬼群中飘上岸来,绕着废弃的渡口,不停地来回旋转。虽然看不见脸,也没有身子和手脚。大家活灵活现地说,那是老艄公樟树爷爷的鬼魂上了岸。
俊秀的花和尚,如一棵柳树一样,从拥挤的鬼群中,拔地而起。他飕飕像风一样,飞到桅杆顶上。身体舒展,做个飞燕展翅的姿势,噗通一声扎入水中,一次,两次,三次。噗通噗通,跳水的声音,响了一个晚上。
高高溅起的浪花,像雨点一样。洒到妮子的窗口,湿了妮子的屋顶,还在妮子的出门的路口,留下一汪徘徊的水印。
一个稚气的童音,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。弟子规,圣人训,首孝弟,次谨信,泛爱众,而亲仁。有余力,则学文……。像珠玉滚落在石板上,像夜莺在夜风中轻啼,说不出的清脆,悠扬,婉转,流畅。
有人禁不住开了门,面前出现一个清秀的小童子。小童子冲他招招手,这人不自禁跟着他走。一直走到湖里面,再也没有回来。这个童子就是小秀才。
为了抵御水鬼的迷惑,岸上的人们,会在湖畔边,沙洲上,或者家门口,烧一堆纸钱,周围插满影影绰绰的蜡烛,然后把门一关,用毯子蒙住脑袋,躲进黑夜里假寐。
黄大脚吧嗒吧嗒走路声,苦草尖细悲戚的哭诉声,金镯子打捞东西的叹息声,小白菜老师拉风琴的声音,若有若无地飘进人们的耳朵。
这些水鬼,有的死了上百年,有的死了几十年。但是他们活着时的痴、嗔、癫、狂、情、爱、怨、仇,依然是那么强烈,那么执着。以致无论人们如何给他们招魂,他们也不肯转世投胎。(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的小说《鄱湖水鬼之1998》米来/著)
鬼节禁忌
在鬼节的夜晚,无论听到什么动静,或者看到什么东西,都不能开门去看。因为水鬼根本不懂,尘世和冥间之间的差距。冥间一日,人间一年。小秀才的同伴,都已经做了爹娘。可是小秀才仍然是个小童子,会在鬼节的夜晚,回家纠缠他的亲人。
人们因为恐惧,一个个紧闭着双眼,假装睡着了,有的甚至发出很响的鼾声。他们担心樟树爷爷来讨要渡船,担心黄大脚到他们家倒马桶。他们害怕听到苦草的哭诉,更怕花和尚趴在门外,从窗户缝门缝偷窥他们家妮子。
人们把妮子早早藏起来,尤其是摸样齐整些的妮子,干脆用草灰当面膜,把俏脸抹成丑脸。马桶被一遍一遍冲洗,直到没有一丝异味。天刚刚擦黑,急急插上门闩,全家人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。
水鬼们进了屋,在里面巡视了一圈。看不到俊俏的妮子,也闻不到马桶里的骚味。床上的人都睡得像死猪一样,水鬼们觉得索然无味,只好离开去另外一家。
就在这样一个夜晚,人们听到一阵清脆的脚步声,叩击青石板的路面,发出嗒嗒嗒的声响。人们的耳朵竖了起来,仿佛上面长了双眼睛,追踪着她的身影,穿过大街小巷,经过长长的湖堤,来到了杳无人迹的湖边。
饱满的月亮如一盏灯,把湖面照耀得如同镜子。镜子里倒映出她的侧影,光滑的额头,挺直的鼻梁,清秀的下巴,还有那瀑布一样飘洒的长发,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。
湖水照出她纤秀的影子,女鬼是照不出影子的,因此她不是出来夜游的女鬼。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吊带长裙,外面套着一件同样深蓝针织短开衫,足下一双奥尔多高跟凉鞋。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布兜,布兜里鼓囊囊的。这一切透露出她的一些信息:她不是本地妮子,像一个城里来的旅行者。
本地的妮子,没有她身上独特的书卷气。本地的妮子,绝不敢在鬼节的子夜,独自一人来到湖边,而且是披散着长发,这明摆着是招花和尚上身。她是一个唯物论者,从来不信鬼神之说,更不怕有水鬼,从水里钻出来把她围住。
她当然也不是出来赏月,她的眼神那么落寞,她的心境那么苍凉,她的神经那么紧张。月亮和星星,在神话中,在传说中,在她童年岁月的眼眸中,在她青春如火的恋爱中,曾经是那么的美好,那么的令人神往。可是知识告诉她,月亮其实就是宇宙中一块黑暗的石头,那些被无数诗人歌颂的星星,也只是浩瀚黑洞里的一粒粒星尘。
夜风从湖面上吹来,带来白天腥热的气息,还有稻田的谷香,瓜果的清甜。湖水填满了河沟湖汊,湖面变得如大海一样广阔。信江、赣江、饶河像三条白色的巨莽,气势汹汹冲过来,在这里汇集,挪跃翻腾。
七月堑金,八月堑银。七月的夜晚,应该交织着浪声,涛声,桨声,人声,湖面上闪烁不熄的渔火。此刻,停泊在湖堤旁的渔船,如被水鬼吹灭了一般。在月光下静悄悄的,似乎也闭上了眼睛。影影绰绰的烛火,夜风中飘飞的纸钱,让七月的夜晚,有了寒冷的气氛。
她手里拿着一张图,还有一个仪器,她在测量着什么。她沿着湖岸走动着,似乎在追寻着什么。她站住了,眼睛掠过湖面,仿佛在等待什么,有些惶恐,有些急迫。
距离她不远,隔着一条长堤,伫立着她熟悉的河神庙。600多年的历史,仿佛翻书一样,一页一页在她眼前展开。河神是个女人,名字叫娄玉贞,也曾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佳人。这片波涛汹涌的鄱阳湖,曾经是水军操练和嘶杀的战场。娄玉贞指挥着庞大的后勤部队,帮助汉王陈友谅打造艨瞳巨舰,供应火药大炮,训练铁骑战马。
她的眼前,似乎浮现出娄玉贞飒爽英姿。她的耳边,隐隐听见擂响的战鼓。这鼓声,起初如群蚁拱土的噗噗声,蚊蚋扇翼的嗡嗡声,天牛甩打触角的啪啪声,纺织娘撕咬草茎的飒飒声。慢慢加入野鸭的低吟、鹈鹕的长叹和水鸟凄厉的啼叫。
紧接着鼓声如湖浪一样,排山倒海,震天动地一般,猛烈地撞击着湖堤。湖堤簌簌地颤动着,蚯蚓和地鼠在鼓声的震荡下,密密麻麻从泥土中爬出来,像湖水一样顺着斜坡涌动着。藏在柳梢中的丝虫子,被鼓声震荡得像雨点一样,纷纷扬扬从柳梢上跌落下来。
湖面上似乎有千万只河豚,骑着波浪呼啸而来。沙洲上的湖草狂乱地起伏,湖堤内那一片千年檀树的根须,随着鼓点的节奏,一点一点地拔出地面。檀树猛烈地摇晃着,满天的枝叶在天空中飞旋。
她心中激动,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。她知道这不是幻听,也不是幻觉,而是实实在在的鼓声。她感觉到脚下的土地,在剧烈地颤动。她有些站立不稳,跄踉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
一声啼哭,从她胸前布兜里发出。她颤抖了一下,似乎被惊醒的不是孩子,而是她自己。她撩开布兜上的纱巾,月光照到孩子的脸上。漆黑的头发,粉嫩的皮肤,在月光下,他拧着眉毛,裂开小嘴,在她怀里愤怒地蹬动四肢,发出响亮的哭声。
她有些手足无措,摸出一个安慰奶嘴,塞进孩子的嘴里。孩子并不领情,即使含着奶嘴,仍然呜呜地哭泣。她只好坐下来,褪下一根吊带,开始给孩子喂奶。孩子把奶头吐出来,白花花的奶水溅了他满脸。他紧捏着小拳头,焦躁不安地哭闹着。
他的哭闹,比地震还要强烈震撼着她。她惶恐地抬起头,看到一团碳火,燃烧着,像闪电一样,从天空中滑落下来,簌的一声坠入湖中。湖面上顿时沸腾起来,冒出缕缕青烟。波浪汹涌起来,巨大的涛声几乎把地震声淹没。
紧接着,无数的火星像雨点一样砸下来。波涛汹涌着扑上岸来,湖水已经淹到她的脚下。她顾不得多想,爬起身来,踏着摇晃颤动的土地,朝着河神庙狂奔而去。波浪在后面追赶着她,她的头发被火星点燃了,她就像是拖着尾巴的彗星,越过长堤,跳上台阶,把孩子扔到河神庙的台阶上。
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,一切又发生得那么突然。她的头发被烧焦了,她的衣裙也着了火,她甚至顾不上再看孩子一眼,她就像那燃烧的彗星,顷刻间被卷入了湖中。
她身后的镇子,燃起了一片大火。那些在黑暗中假睡的人,纷纷从火海中逃了出来。他们哭喊着,惊叫着,乱作一团。
提着水桶到湖边取水的人,看到她坠湖的一幕。她那瀑布一样的发丝上,一根一根燃烧着蓝色的火苗。在皎洁的月光下,在簇簇的火焰中,人们看见她的另一半脸。那是一条花蛇,恐怖地盘旋在她的脸上。
(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的小说《鄱湖水鬼之1998》米来/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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